长春九台社保案这七年:主犯仍未归案,“百人诉社保局”是否立案未决

社会热点2023-08-05 09:13:17未知

长春九台社保案这七年:主犯仍未归案,“百人诉社保局”是否立案未决

社保局一名科长失踪,牵出一起社保诈骗案。

此案发生在吉林省长春市九台区,涉案主犯为长春市社保局九台分局(下称九台社保分局)时任农保科科长的杜暾。2016年8月,杜暾持因私护照前往加拿大。当时发现“老农保”资金发放异常的九台社保分局向警方报案。

当地司法机关的调查表明,杜暾私自收取252人的钱款并据为己有,利用“老农保”发放系统上的程序漏洞,使252名所谓的“参保人员”领取农村养老保险金97万余元。

事实上,当时“老农保”已经停办,而直接或通过中间人向杜暾缴费的人员其实超过三百人,涉及的“保费”和“人情费”超过一千万元。这些人缴费后,拿到了盖有九台社保局公章的收据和社保手册,但款项并未进入社保基金账户。相关手续在社保局办成后,其中252人开始领取养老金。

案发后,九台社保分局停发了涉案“老农保”人员的养老金,而这些人员要求社保部门继续发放养老金,或者退还此前交的“保费”。此事一度陷入僵局。

澎湃新闻2018年曾对九台社保一案进行报道。如今五年过去,案件侦办和相关问题的处理有何进展?记者再赴九台采访。

在案发之后,包括时任九台社保分局局长的高建伟在内,有6人先后被判刑,但涉案主犯杜暾一直“失踪”。2023年8月2日,澎湃新闻记者从九台社保分局了解到,七年前涉嫌诈骗罪被网上追逃的杜暾,目前仍未归案。

对于“参保人员”的诉求,当地政府部门要求他们“向有关人民法院提出”。2023年8月4日,九台社保分局局长刘智哲表示,社保局是否担责,以法院的判决为准。

截至2023年4月,已有114人向九台区法院递交诉状起诉九台社保分局,要求返还此前交的“保险费”。目前,九台区法院对这些起诉尚未立案,也未作出不予立案的裁定或决定。

8月2日,九台区法院立案庭庭长张宏生告诉代理律师,是否立案一事正在汇报和研究中,“最晚下周就会有结果。”

数百人参加“老农保”,共交上千万含有“人情费”

今年52岁的王晓蕾,在长春九台区城区帮人做饭,没有五险一金。“要是不出事的话,再过三年我就能领养老金。”她说。


王晓蕾出示她和姐姐的社保手册 本文图片均由 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摄

王晓蕾回忆,大概在2013年的时候,她和姐姐通过“检察院的朋友”,每人交了3万元,之后从九台社保局领到2.3万元的保费收据,以及红色外壳的社保手册,上面显示的投保日期为1995年。


社保手册上盖有社保局的红色公章和钢印


“参保”人员交费后领到的收据和社保手册

王晓蕾姐妹领到的收据和社保手册都盖有公章。收据上的公章是“九台市社会保险局现金收讫”;社保手册第一页盖的红色公章为“九台市社会保险局城乡个体养老保险专用章”,旁边还盖了一个钢印——“九台市社会保险局”。九台曾是一个县级市,2014年“撤市设区”。

王晓蕾交了3万元,为什么收据上显示只有2.3万?朋友告诉她,其中的7千元用去“打点人情”了。

还有人花去的“人情费”更多。1961年出生的张莲芳,2015年通过“中间人”交了3.5万元“保费”。她记得,交费和办“退休”手续,都是在九台社保局311办公室办理的。后来,“中间人”向她要了2万元“人情费”。

2016年3月,张莲芳的社保存折账户转入714元养老金。6月底,她“按季度”收到三笔714元的养老金。从那之后,她再也没领到“待遇”的钱了。

“社保局的人开始说是系统升级。”张莲芳说,“后来我才知道出了事,杜暾跑了。”

杜暾当时是九台社保分局农保科科长。无论“老农保”还是“新农保”,都是他所在科室的业务范围。

后来的调查表明,有多名“中间人”向投保人收取的“保费”、“人情费”,流向了杜暾。

王文才至今保存着一份详细名单,上面有姓名、身份证号、电话、投保金额,领取过养老金的人还有存折账号。“这是当年从社保局内部拿到的。”王文才说,这份名单上已缴费的投保人有344人(其中领过养老金的252人),总共缴费金额为746万余元,但这是“不完全统计”。“这五年至少有几十个人去世了,还有许多人联系不上。”王文才解释。五年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,他提供的数据是:投保人员479人,保费总计1052.16万元。

上述金额并不包括“人情费”。后来的判决书信息显示,有3名中间人收取305名投保人交的“人情费”,共计253万余元,通过当地物价局职工夏晓青行贿给杜暾。

此外,司法机关的调查显示,杜暾利用“老农保”系统漏洞,将不符合条件人员录入系统,诈骗农村养老保险金97万余元。

近百万元的国家社保基金损失,上千万元的“保费”和“人情费”,涉及投保人员三四百人……这些数据,显示出九台社保案的后果。

这起“监守自盗”的社保案,是如何被发现的?2017年3月,长春市社会保险事业管理局九台分局出具了《关于杜暾案件发现情况的说明》。

“2016年8月23日、24日左右,我局发现‘老农保’待遇发放人数、金额异常,立即向分管区长汇报,并暂停‘老农保’待遇发放,组织人员排查。经排查发现,农保科科长杜暾涉嫌将未参保人员混入老农保待遇发放。”该书面材料载明,当年8月22日,杜暾开始休年假,并以送孩子上学为由,未履行机关干部出国审批程序,于8月25日持因私护照前往加拿大。

当年8月29日,九台社保分局向公安机关报案。长春市公安局九台区分局经侦大队展开侦查,抓获多名涉案人员,并以涉嫌诈骗罪对杜暾进行网上追逃。

涉案六人先后被判刑,主犯潜逃国外未归案

九台社保案发生后的三年间,陆续有6名涉案人员先后被判刑。包括当地社保局局长、局工作人员,以及充当“中间人”角色的物价局职工、粮食局下岗职工和学校教师。

案发时,该案被告人王晓辉系九台社保分局公益性岗位的工作人员,负责经办农村养老保险相关业务。被告人张卫国,系九台区二道沟中心学校教师,另一被告人王喜龙是一名煤矿职工,两人因办社保的事结识了王晓辉。

九台区法院的刑事判决书显示,该院审理查明:王晓辉于2012年至2016年在九台社保分局农保科工作期间,受张卫国、王喜龙等人请托,帮助不符合投保条件的24人,通过农保科科长杜暾办理已经停办的“老农保”,共收受贿赂款29.7万元,为参保人员骗取国家社保资金3.99万元。

2018年1月,九台区法院作出判决,以受贿罪、诈骗罪“数罪并罚”,决定对王晓辉执行有期徒刑四年;以行贿罪、诈骗罪,决定对张卫国执行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二年;以行贿罪对王喜龙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一年。

涉案人员中,1962年出生的夏晓青是九台区物价局职工,案发前与杜暾关系密切;比夏晓青大4岁的王江龙,是九台区粮食局下岗职工;1949年出生的尹淑芹,是年龄最大的涉案人员。

九台区法院审理查明,2012年至2016年期间,受王江龙、尹淑芹等人请托,夏晓青通过杜暾帮助不符合条件的305人办理了已经停办的“老农保”。王江龙、尹淑芹、武立军(在逃)收取人情费共计253.27万元,通过夏晓青行贿给杜暾。夏晓青、王江龙还被认定分别为参保人员骗领社保资金15万余元、7万余元。

2019年4月,九台区法院重审后,以诈骗罪分别对夏晓青、王江龙判刑四年、一年六个月,并处罚金、责令退赔损失的社保资金。

此后长春中院对此案维持原判,夏晓青申请再审亦被驳回。

“中间人”尹淑芹曾被九台区法院以行贿罪判处拘役四个月、缓刑五个月,并处罚金一万元。案件发回重审后,2019年4月,“因证据发生变化”,九台区人民检察院决定对尹淑芹撤回起诉。

在最终获刑的6名被告人中,高建伟被判犯玩忽职守罪。案发时,高建伟担任九台社保分局局长,并代管农保科。

九台区法院审理查明,高建伟担任局长期间,未执行省市相关文件规定,未将“老农保”并入新型农村养老保险系统,擅自决定自行制作发放“老农保”的电脑系统。因未按规定流程发放,且未监管到位,致使农保科科长杜暾利用“老农保”发放程序漏洞,私自收取刘某等252人的钱款并据为己有后,授意科员张某将人员信息录入早已停办的“老农保”发放系统,使252人领取农村养老保险金97万余元。

九台区法院认为,高建伟工作严重不负责任,监管不到位,造成国家财产损失97万余元,遂以玩忽职守罪对其判处有期徒刑一年、缓刑一年。

高建伟一案的判决书,也披露了杜暾染指社保资金的过程。

据高建伟供述,农村养老保险的“老农保”,在2006年已经停办。考虑到投保人意愿等原因,九台社保分局未按上级要求将“老农保”并入“新农保”系统,而是自行制作了发放“老农保”的电脑系统。

“杜暾提出,将‘老农保’的功能放到征地农民的养老保险系统下。”负责软件开发的工程师刘某证实,“新开发的功能,都是按照杜暾的要求。”

按照规定的流程,九台社保分局的“老农保”资金发放,必须经过农保科、审计科、待遇科、发放科等环节。可新开发的“老农保”电脑程序,是从农保科直接转到发放科,这显然存在监管漏洞。高建伟一案的判决书认定,杜暾安排工作人员将不符条件的252人录入“老农保”发放系统,以致97万余元的养老保险金被骗领。

根据法院相关裁判文书,杜暾还私自收取投保人交的保险金并“据为己有”。2019年1月,九台社保分局等单位曾回复涉及“老农保”的信访群众:“根据九台区联合审计组核查,自2006年老农保业务停办之后,此项业务再无任何基金收入。信访人所说款项,并未进入社保基金账户。”

相关调查表明,杜暾是九台社保诈骗案的主犯。案发七年来,这名“核心人物”去哪儿了?


长春市公安局九台分局

8月3日,澎湃新闻记者来到长春市公安局九台分局了解情况。该局经侦大队负责人介绍,杜暾涉嫌诈骗,多年前已被警方网上追逃,至今尚未归案。该负责人称,杜暾当年逃往加拿大后,由于加拿大与我国未签引渡条约,这给抓捕杜暾带来困难。

上百人起诉社保局要求返还“保费”,是否立案未决

由于杜暾至今没有归案,九台社保案的真相并未完全揭开。对于牵涉其中的数百名投保人来说,他们更关心的是,当年交的“保费”能否要回来?

“我们也想抓紧把这个事情处理了,一是要恢复社保的名誉,二是要给老百姓一个交待。”2018年10月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,时任九台社保分局局长的纪伟勇表示。

可案发至今已逾七年,社保案引发的“保费”问题,依然未能解决。

纪伟勇当年受访时曾指出,本案“参保人”也有过错,“拿钱给中间人去办不合理的事”。受访的投保人则称,他们交钱时并不知道“老农保”已停办,给中间人“人情费”是为了“办事方便”。

投保人王文才介绍,七年来他们多次向当地政府部门及上级单位反映,一直未得到明确答复。“有次信访局长跟我们说,如果我们这几个代表把这事压下来,我们交的钱就马上返给我们。”王文才说,“我们可不敢答应,怕其他人戳脊梁骨呢。”

这些年,九台区两甸子村的张廷国一直为保费的事“闹心”。他曾为妻子交费4万元,妻子还领过6个月的“开支”。杜暾失踪后,张廷国一直琢磨如何要回“保费”。2021年7月,当地“能人”赵某带他去长春见过“省纪委李书记”,说能帮他要回保费。于是,张廷国和为姐姐讨要保费的梁秀英,一起陆续花了2.8万元请赵某“帮忙”,赵某夸下海口却一直没结果。后来张廷国报警,才发现自己中了圈套。

当地粮食部门的下岗职工闫清金,自己垫钱7万元,为他姐姐和表哥买农保,如今这笔钱有去无回。“你社保局收的款,你社保局盖的章,这就是你社保局的行为。”闫清金说,“你的工作人员跑了,那是你社保局内部管理的事,不能让咱老百姓来买单。”

经过多次接访后,2020年7月,九台区信访局对“事涉参加‘老农保’的信访群体”,作出《不予受理告知通知单》。上面写明:“你们反映的问题,依法应当通过诉讼途径解决,请你依照法律规定的程序,向有关人民法院提出。”


长春市社保局九台分局

2023年8月4日,澎湃新闻记者随同“老农保”群体代表姜纪伍等人,找到长春市社保局九台分局局长刘智哲。“他们(法院)怎么认定,我们就怎么执行。”刘智哲说,“如果法院说社保局有责任,咱们担着;法院认为社保局没责任,那咱们甭认。”

事实上,案发第二年的2017年8月,21名已领过“老农保”养老金的农民,就向九台区法院递交诉状起诉九台社保分局,要求该局继续支付养老金。“我是第一个起诉的。”2023年8月1日,九台区土们岭村的常振和告诉澎湃新闻,“法院到现在没有立案,也没给不立案的通知。”


常振和2017年曾起诉九台社保分局,至今未立案

尽管此前的诉讼并不顺利,但姜纪伍等人觉得,还是要按区信访局的意见走法律途径。2023年,姜纪伍、张莲芳等114人,委托律师向九台区法院提起诉讼。跟2017年那次诉讼不一样,此次诉讼变更了诉求——要求九台社保分局返还投保人此前缴纳的保险费。

辽宁湘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朴晓伟是这114名“受害人”的代理人。“受害人直接或间接将社保款交给了社保局,社保局开具了加盖公章的收据,也办理了养老保险手册,符合退休条件的还办了领取养老金的存折。”朴晓伟说,“既然你不开工资(养老金)了,那咱之前交的保费肯定应该返还。你不返还,那就是不当得利了。”

朴晓伟告诉澎湃新闻,114名原告的起诉状,他于2023年2月、3月和4月,分三批交到了九台区法院立案庭,但至今没有立案。


夏晓青当年收钱后写给投保人的收条

朴晓伟透露,今年5月,九台区法院立案庭庭长张宏生告诉他“不立案”。“他说还有相关的刑事案件在重审,另外杜暾还没有抓到。”朴晓伟对这两个不立案“理由”并不认同。他查询裁判文书发现,九台社保案被追究刑责6人的裁判均已生效,其中夏晓青一案经过重审、上诉之后,2021年12月已被长春中院驳回再审申请;至于杜暾未归案一事,朴晓伟认为,从相关裁判文书分析,杜暾、王晓辉、夏晓青等人诈骗犯罪所侵犯的法益,是国家社保基金的安全,是涉案的90多万社保基金,“与咱们受害人的钱没有关系”。

“要是杜暾永远抓不到,我们这个事就永远没人管了吗?”姜纪伍说。

2023年5月,姜纪武、朴晓伟等人先后到长春中院、吉林高院,反映九台法院不立案一事。

“你既不立案,又不给裁定,这就是既违规又违法了。”朴晓伟说的“法”是指民事诉讼法,“规”是指最高法《关于人民法院登记立案若干问题的规定》。根据诉讼法和最高法的规定,人民法院对民事、行政起诉,应当在收到起诉状之日起七日内决定是否立案,“对不予立案的,应当出具书面裁定或者决定,并载明理由。”

6月18日,九台区法院负责立案的张宏生发信息给朴晓伟:“我们已分别向中院省院书面报告,等消息吧。”


九台区人民法院

等了一个多月后,8月2日,朴晓伟再次来到九台法院。整个上午他未找到张宏生,打电话对方也不接。后来张宏生回电话说:“这个事上午刚研究,我把材料报上去。”当天张宏生又发信息给朴晓伟:“今天汇报,最晚下周就会有结果。”

近日在九台采访期间,澎湃新闻记者多次前往九台法院未能找到张宏生。8月4日下午,记者电话联系上张宏生,他表示,未经领导批准,不便接受采访。

“他总是让我们等。”这次从辽宁来九台“白跑一趟”的朴晓伟说,“那就继续等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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