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,是陈西成为特岗教师的第三年,她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:一张素描画。
墨色线条清晰勾勒出一只展翅的蝴蝶,触角轻动,停靠在花朵上,白色画纸上留有橡皮擦动的痕迹,似乎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,伏在夏日午后课桌上,怀着满心感激与不舍,一笔一划描摹改动的场景。
学生送的画作
收到这份礼物时,陈西的内心满是欣慰与惊喜——欣慰于日日教导下的孩子们拔节成长,惊喜于他们赤诚而纯净的童心。
2020年,连续两年考教师编失败后,陈西考进距离家乡60公里外一所乡村小学,成为了一名特岗教师。
近年来,受就业环境影响,考生们开始涌入教师编赛道的竞争中,“上岸”难度越来越大。这一局面困扰了不少考生,尤其是师范院校的毕业生。或是想求份稳定的工作,也或是不舍得放弃心中怀揣着的教育梦,不少考生选择报考“特岗教师”,因而乡村学校也出现了更多年轻人的面孔,而他们,也正成为乡村教育的新生力量。
特岗教师是中央对中西部地区农村义务教育实施的一项特殊政策,“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教师特设岗位计划”,即公开招聘高校毕业生到偏远乡村学校任教,以此促进城乡教育的均衡发展。特岗教师服务期为3年,期满后,如果还留在当地任教,通过考核便能直接定编。根据教育部、财政部联合印发的《关于做好2023年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教师特设岗位计划实施工作的通知》,全国计划招聘特岗教师52300名。
有人在三年服务期后决定坚守,有人则出于现实考虑选择离开。面对理想与现实的交织,她们如何抉择?正观新闻记者对话三名特岗老师,来听听她们三年来的心路历程。
终于,离梦想更近一步了
接到录取短信通知的时候,杨怡正坐在另一场考试回来的大巴车上。
整片山路几乎被密林覆盖着盘旋而下,乘客们倒在座椅上,只有浅薄的光穿过密林的罅隙扑泻而下,映着古木的虬枝和苍老的树皮,这样的景致对杨怡来说熟悉得近乎安心,她缩在窗边透气,顺手打开了弹出的一条新消息——杨怡几乎是瞬间清醒,继而抑制不住拨通了父母的电话。
“妈,我过了!我考上了。”
这是能够让所有人感同身受的喜悦,父亲甚至想要为她在村子里办一场宴席,对于一辈子务农的父母来说,这份工作,称得上是整个家庭的荣耀。
2020年6月,从云南省内的一所大学毕业之后,就读于师范英语专业的杨怡便明确了就业方向:成为一名老师。考教师编是无数个师范生的第一选择,既满足了专业需求,又能获得稳定的工作,还是自己所热爱和擅长的岗位。
但或许是考试人数剧增,又或许是前期备考不足,杨怡因几分之差与“上岸”失之交臂。之后为了能够在备考的同时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,她进入一家公立学校代课半年,月薪2000元。
代课的工作轻松、自由、没有压力,可这份微薄的薪资,无法支撑作为独生子女的杨怡所需要承担的家庭重负,她从未放弃之前的选择,并找到了曲线入教师编的方式——特岗。
杨怡报考的那年,所在省份招聘特岗教师的规模为1790人。同年8月底,在通过笔试、面试和体检之后,她报考所在县的教育局和她正式签了聘用协议书。
终于,杨怡在作为师范生投身热爱岗位的路上更近了一步。
课间学生做的彩泥花篮
备考路上也有艰难和彷徨
对于大部分人来说,特岗教师并不是第一选择,起码对于陈西来说不是。
计算机师范专业的陈西刚一毕业,就义无反顾地扎进了“考编大军”队伍。但同时她也报了特岗教师,并且收到录取通知,“听到很多人说特岗会比较辛苦,也了解到分配的学校大多是在偏远地区的乡村。”考虑之后,陈西选择了放弃,她认为自己备考太短,“明年我一定能考上教师编。”
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,陈西都无法准确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。从2019年3月开始,陈西就奔波在“逢考必报”的路上,她在省内的七个城市报名参加了十几场考试,总是临时接到考试通知,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,为此习惯只购买出发前往考场的车票,再考虑后面的行程。
最紧张的时候,她有三场考试的时间撞在一起,为此只能优先选择家乡这边更有把握的岗位,而放弃了省会城市的机会。
一次次的失败带来汹涌的痛苦,但陈西还是准备继续。于她而言,这种“前半年备考,后半年为考试工作赚钱,如果失败就进行下一场循环”的经历,已然成为一种习惯。
杨怡任教的学校坐落在半山腰
就像陈西一样,杨怡同样是在寒假后正式向代课学校提出辞职,全职在家备考。尽管相对于教师编来说,特岗的考试并没有那么难,但她的心理压力却很大,“第一年没考上,过年吃饭的时候,父母都会刻意避开工作和考试的话题。”杨怡说。
理想的另一面
“是这群孩子改变了我”
解囡没想到这份工作带给她的改变如此之大。
2020年研究生毕业后,她成为大别山腹地的一所山区中学的特岗教师,学校背靠青山,校门口河流蜿蜒而过,景致清丽,空气新鲜。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长大的解囡,很少能够看见山水。学校为教师准备的公租房,装修和居住环境也很好,她抱着美好的期待,来到这里。
解囡拍摄的学校景色
直到在房间里多次发现不知名的虫子、以及经常被拇指大的蚊子叮咬后,解囡才感受到现实的落差,从教条件的艰苦、远离家乡的孤独,让她的心情跌到谷底。“我真的很害怕,晚上都不敢睡觉。”她网购了一顶能够把被褥全部包进去的蚊帐,才能在忐忑中入眠。但是,是这群孩子,将她的责任心唤醒,让解囡坚持了下来。
作为英语专业的研究生,解囡顺理成章地担任英语教师,每周排23节课,除了星期一,她每天早上都有早自习,6点就要起床,晚自习最晚到10点结束。教了一段时间后,解囡发现这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,基础不好,英语学科更是薄弱,有的甚至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会读写,解囡为此开始找其他老师交流经验,改进讲课方法。
相对于城市来说,这里的孩子更为淳朴,解囡经常遇到学生走路时看见她就停下来,将两只手放在腿的两侧,规规矩矩的鞠躬说老师好。“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遇到这么乖巧的学生,心里真的很感动。”这份感动也在工作中被她转化为耐心和责任心。
这所拥有近700名学生的中学,有着个别天生缺陷的特殊儿童,解囡曾经带过一个有些智力缺陷的学生,男孩在班上不吵不闹,就像透明人,她从来没听见这个男孩说话,上课也不提问他。男孩很是乖巧,布置的作业都会按时提交,虽然写的像“鬼画符”,每次在讲台上看到他认真又严肃听课的小脸,解囡仿佛找到了自己来这里的意义。
坚守背后也有“舍”
对于特岗教师来说,热门城市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,更多考生会把家乡或回家方便的城市作为报考的选择。成为特岗教师的近两年来,杨怡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,“只有寒暑假,或者有事情的时候才能回家。”
杨怡工作的乡村小学,坐落在云南边陲的大山深处。
每一次回家,她都需要提前一晚收拾东西,第二天6点钟起床,才能赶上乘坐最早一班7点钟的面包车,在漫长的盘山公路中抵达乡镇,再换乘另一辆面包车到达县城。赶着10点钟那趟的县城大巴,到达她家所在的德宏州时往往已经是下午4点钟,再坐上一班面包车,下午5点钟,杨怡终于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。
近11个小时的漫长周转,让她在周末回家的愿望几乎成为一种奢望。
解囡的家乡在合肥市区,距离工作学校近300km,开车需要三个小时,一来一回,一个白天几乎就要过去了。在她之前,一位来自重庆的特岗教师,已经带着五岁的女儿在这里生活了五年,和远在浙江工作的丈夫,只有每年暑假和新年的时候才能团聚。
工作一段时间后,解囡了解到,镇上的另一所小学,有五六个同样从合肥考来的特岗教师,他们周末总会拼车回去,没车的老师就帮有车的分担一些油费。而解囡认为双休日的时光不应该浪费在车上,因此只有节假日才回家,这个学期,她只赶在五一和端午的假期回了家。
周末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,解囡一般会选择待在房间里看书、有时候还会在网络上寻找一些优秀教师的讲课视频进行学习,以便能够获得更多经验,更好地教导这里的孩子们。
对于解囡来说,这段即将满三年的乡村教育经历,未尝不是一种磨砺,相对于刚毕业那个迷茫的自己,她现在有了更为清晰的职业规划,也有了更为坚定的理想选择。
需要寻找最优解法
即将“上岸”的特岗教师们必须要面对的共同问题,是这场三年为期的选择——留,还是不留?
在特岗教师们的聊天中,总有人陷入迷茫和纠结:怀着投身乡村教育的情怀,却不得不直面现实的辛酸。杨怡非常清楚,很多乡村老师甘于留在三尺讲台,她也想做这样的人,但又面临着远离父母的困扰。
陈西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。2020年9月入职的她,三年的服务期只剩下两个月,最近她一直在关注教师选调的考试公告,这是针对农村地区特岗教师的一项特殊政策,从农村选调一批优秀教师到县城区学校任教,教师们在三年服务期满后,可以选择异地流转。
对于教师行业来说,陈西无疑是充满热爱的,但她希望能够选择离家更近的、离父母更近的学校。
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郑新蓉在调研中发现,近70%的特岗教师表示喜欢当老师,这个结果让她感到欣慰。
在她看来,特岗计划实施至今,制度已经相对比较成熟,年轻人选择当特岗教师,更多是出于理性,而不是一时冲动。因此,要让更多教师愿意留在农村任教,情怀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教师职业的专业性以及相关制度不断优化。
“建议给偏远地区更多政策支持,比如,提高工资,并且在服务期满后给予一些其他形式的补偿,如职称评定等。”郑新蓉强调,这样的扶持不一定要以扎根为目的,只要有教育学意义上相对的稳定性,能在那里任教3到6年就可以,这样可以鼓励社会上更多人到艰苦岗位上奉献一段青春力量。
她还认为,要高度重视特岗教师在结婚、生孩子后对于工作岗位新的需求,“他们不一定会要求调到城里,但希望能跟爱人在同一个地方,或者回到自己家乡的农村学校,方便照顾父母。”
这样的需求应当给予考虑,“农村教师队伍追求的应该是动态的稳定,在差不多情形的乡村学校,可以用调动的方式。”对于像杨怡、解囡这样大多数的特岗教师来说,正是她们所一直期盼的。(陈西、杨怡、解囡均为化名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正观新闻记者 宋莹玉
统筹:石闯 李记波
编辑:王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