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许多中国人来说,扬州是一个梦,是一个被唐诗宋词浸润得曼妙无比的梦,被许多传说逸闻渲染得如醉如痴的梦。这梦是一幅烟柳长堤,碧波曲桥,水榭塔影,在画舫行走中展开的卷轴;是一个红袖拂柳,纤巧柔媚,风姿绰约,在涵月清波中吹着洞箫的女子;是一阕清丽婉转,柔肠千回,闲愁凝眉,在软风中款款漫吟的婉约词。
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去扬州当然最好是柔风拂面的春天了,我却是在流火的七月去的。正如一首歌中所唱:有时间的时候没有钱,有了钱的时候没时间。对于整天为工作和家事忙碌的人来说,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实在不多。于是为了圆心中的那个无数次向往的梦,也就不再计较什么最佳时间。然而扬州毕竟是扬州,这个堆积在繁华富庶之上,生长在文人骚客笔下,依傍着淮水运河肩膀的城市,如火的七月依然有她独特的韵味。
一座城市犹如一个人,个性是最重要的,没有个性的城市,是呆板的,让人提不起精神的。扬州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有序中带着一点散漫,整洁中伴着几分慵懒的城市,亲切而随意,来到这里不会有太大的陌生感,你很容易会觉得这里适宜于生活和消闲。扬州就像一个人,一个爱干净的人,但绝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,让你无法接近,她的环境清洁,却不是一尘不染,这“尘”不是灰土,不是纸屑,也不是烟蒂,很可能是不经意间从树上落下的叶子,随意却不污秽,你尽可以放心地落脚;她是一个衣着讲究的人,但不是一个打扮张扬的人,让人看着刺眼,不舒服,她的现代建筑一座接一座,但高度都有限定,你的视野很辽阔,丝毫感觉不到压抑;她是一个充满生气的人,但绝不是盲目的人,自信而从容,大街上的人不是很多,大家都在忙碌着,却不像有些城市那样有种奔命的感觉,让人感到心堵。我把这种感觉说给一位当地朋友,他说我的感觉对极了,扬州人习惯于那种早上“皮包水”、晚上“水包皮”的闲适生活,即早上吃早茶,一大早起来,泡一壶清茶,一边慢慢地啜饮,一边不紧不徐地嚼着包子、面条或者煮干丝,肚皮包着水;忙碌了一天,晚上到浴池洗个澡,把皮肉投进水里,缓缓浸,悠悠泡,浸泡得差不多了,修修脚,搓搓背,按摩按摩,还可以品茗、聊天、理发、刮胡子,从上到下、从里到外、从精神到身体,全都放松,其乐无穷,这就是水包皮。也许正是由于此,扬州的修脚和搓背天下闻名。这种祖祖辈辈沿袭下来,既不需多少花费,又闲散惬意的生活方式,对扬州人影响很大,似乎已经成为其性格和文化的一部分。我想,古人发出“人生只合扬州死”的慨叹,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美丽的风景,更多的则是对这种独特的生存状态和生活韵律的向往和留恋。
“天下西湖三十六,独一无二瘦西湖。”到扬州瘦西湖是无论如何要看的。游湖最好是乘船,无奈时间紧迫,只好弃舟步行。过大虹桥,入南大门,穿长堤春柳,进徐园,眺四桥烟雨,临小金山,登钓鱼台,望白塔,观五亭桥,越望春楼,至二十四桥。出了瘦西湖,又到大明寺、平山堂,一趟下来,走得脚疼。湖是到处都有的,尤其是在江南。瘦西湖具有一般湖的特征,水所能提供给景观的那种滋润柔和,在这里都能看到,但是又别具一格,这特别在于瘦西湖其实是一条河。据说是为了把蜀冈的水排到运河而开凿的。这一凿不打紧,本来就处在长江、淮河和运河交汇处,聚八方物华的扬州城,从此依着这湾碧水灵气卓然。是湖就有比较宽阔的水面,就有水的柔情,是河自然就有了曲曲弯弯,就有了长湖如绳的婉转。偏偏处南北交汇之地、融会南北文化的扬州人,兼收南北园林之长,同时把许多历史遗迹、传说故事、诗词歌赋与景点结合起来,造就出既有北方的豁达大气,又有南方的秀丽纤细,既有美丽风光,又有文化艺术的瘦西湖。湖面时宽时窄蜿蜒曲折,园林建筑古朴多姿,一个个景点串缀在湖绳上,就像一条丝带穿着珍珠。于是瘦西湖便有了无限情趣,一步一景,一景一趣,一趣一味,景色不断变换,引人入胜;成了一首好诗,含蓄中见真味,委婉中现真情,起伏中见真美;成了一个典型的秀外慧中、表里相映、神气相通的中国女子,娴静的外表下潜藏斑斓多彩,娇羞的神态中蕴含万种风情,温柔的性情中显露纯真高洁。顺着长长的湖水下去,乘舟也好,步行也罢,无处不感受到瘦西湖俏丽绰约、别具一格的美好气质。
瘦西湖最浪漫的风景无疑是烟柳桃花。春日沿长堤漫步,三步一桃,五步一柳,看不尽的春花烂漫,观不完的柔柳情韵。我去的时候,时序已过,没看到桃花,却正值第十八届全国荷花展在这里举行,见到了众多珍稀的荷花。顺长堤走去,沿途400多种荷花,令人目不暇接。烟柳轻拂,荷香四溢,行在其中,别有一番情韵。这时候的垂柳,不如春天那么柔嫩,却绿得沉润,微风吹来,大大方方地挽着行人的手臂,飘逸中透出沉稳,轻盈中显露从容。骄阳之下,碧水之上,不枝不蔓、亭亭玉立的荷花,“淡远类秋菊,清韵比寒梅”,娴静清雅与美丽灿烂集为一身,韵味悠远,情趣无限。此时此地,这两种植物,我觉得是扬州的缩影,是扬州风韵的物化。扬州城本身被称为绿杨城郭,给人的印象是大气而不张扬,纤细而不萎缩,正如这夏日的柳,而荷花丽而不艳、雅俗兼备的形神,与扬州的特质也十分相似。据说到了秋天,这里又会是满目的菊花,而寒风阵阵的冬天,则是赏梅的大好时节。四时不同,景色各异,瘦西湖该是一个多么勾人心魄的美人?
走过长堤,进入徐园。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园林,园中外有曲水,内有池塘,亭台水榭,花木竹石,恰到好处。之所以叫徐园是扬州城的盐枭徐老虎修的。这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一字、一馆。一字,就是徐园的“园”字,题写在园门顶上,为扬州名士吉亮工所写。这字的特别之处,在于看起来像一个“虎”字在圆圈里面,据说是将老虎关进笼子的意思,文人吉亮工以此来讽刺不识文墨的老粗徐老虎。这种手法并不新鲜,但放在这个地方却很有意味。作为盐商,徐老虎肯定贪了不少钱财,文人吉亮工瞧低他也是自然的,但是瞧不起可以不题,然而却写了,这其中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几个润笔钱。徐老虎能赚得那么多钱,肯定也不是一般人,再不通文墨,也不至于看不出吉亮工题字的含义,即使真的看不出,他的周围和家里一定有看得出的人,但是他依然用了,个中原因也不是用尊重名士所能解释的。这种处事方式典型地反映了扬州人“柔而能和,萎而不靡”的文化性格。一馆就是听郦馆,是徐园的主要建筑。馆名取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的诗意,馆内的楠木罩隔和馆前的镇水神器铁镬都是珍贵的文物,对这些我倒没有仔细去欣赏,而是站在听郦馆前,放眼丽日青天,遥想当年杜甫写这首诗时的情境。再看看周围,碧水翠柳,耳间似乎有婉转的黄鹂在鸣叫,仔细去看,什么也没有,只是游人的说话声,不禁十分遗憾,然而遗憾归遗憾,你不能否认,这里确实是静心遐思,看柔柳飘拂、黄莺鸣啭的好地方,转而不得不佩服修建者的匠心。
穿过徐园,就是小金山。小金山其实并不是山,只是一个小小的高地,不过这已经是瘦西湖最高的景点了,也是主要风景点之一。扬州地处平原,周围无山,以至于有人戏曰:青山也厌扬州俗,多少峰峦不过江。刚好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来这里,为了使他能直接坐船抵平山堂,扬州人便开挖了一条新河,把挖河的泥土堆起来,借江对岸镇江的金山之名,称为小金山。其四面环水,山和园林都在湖心的小岛上,是一组依山临水的园林建筑群,在山顶风亭上,可俯瞰湖景。小金山的风景乍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,仔细品味便会发现,这里的每一个景观都是那么的精心设计而又极其自然,琴室、桂园、木樨书屋、月观、梅岭春深、吹台等,所有的建筑都透出一种浓浓的文化意味,别说去看,就是听听这名字,就会生出一种流连的渴望。可惜时间有限,我只能走马观花,匆匆而过,只对特别感兴趣的多看几眼。
这里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在小金山脚下看到一个被称为“枯木逢春”的大型银杏树桩盆景。据说前几年扬州城里的一株老银杏树是被雷劈死了,面对经历无数风雨、满身沧桑的枯木,人们没有把它看作一堆垃圾,丢弃它,而是想办法让它保留下来。许多人绞尽脑汁想让古老的银杏的“生命”得以延续,都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。有一天京城来了一个盆景大家,化腐朽为神奇,立枯木为树桩,周围种上藤类植物,缠绕攀缘,做成这一造型优美的巨大盆景,现在凌霄藤已爬上树梢,绿叶绕顶,黄花绽放,美不胜收,已成为瘦西湖一个很受欢迎的景点。站在“枯木逢春”前,我久久凝望,觉得已枯死的银杏树又恢复了呼吸,以另一种形式开始生长,不由心中涌起一种巨大的感动,情感的潮水,如夏日的阳光,在斑驳的银杏树上流泻,在翠绿的藤叶上跳跃。当许多城市老建筑越拆越少,甚至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的时候,扬州人却用枯木造就成一道风景,这种对将要逝去的固化的有价值的生命的容纳,体现出的是一种怎样的文化胸怀和对美的追求?由树及景,由景及人,我对生命的价值有了新的感悟,对扬州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有了新的解读。小金山的西端是一条狭长的短堤,直入湖中,堤的尽头是一个被称为钓鱼台的小亭,因当年乾隆皇帝巡游扬州时在此钓鱼而得名。在中国,叫钓鱼台的地方很多,最有名的恐怕是中南海的钓鱼台,最古老的恐怕是渭水之滨姜子牙的钓鱼台。相比较而言,瘦西湖的钓鱼台很小,但是很有特色。这特就特在当你从钓鱼台西面的门洞看过去,正好看见横卧碧波之上的五亭桥,而恰好这时南面的洞可以看见翠峰簇拥的白塔。那一刻,那圆圆的门洞,似乎已不是门,而成了一个取景框,把对面最佳的景色收了进来,你把自己放进去就成了这世间最美好的留影;成了两个相对而立的镜子,映出蓝天碧水,白塔黄楼,绿树红花,你朝着这镜子走去,仿佛就会融化在美丽的景色里。因此,这里成为瘦西湖最好的留影的地方。遗憾的是那天我忘了带相机,就想,没带相机,就在这里多呆一会,把这醉人的风景装在心里带回去。于是拉着朋友,相坐在一块石头上,一时默默无语,只是用心收藏每一个美好的信息。恰在这时,阳光灿烂的天空忽然落下雨来,雨滴不大,不急不缓,似有若无,好像在有意逗这满园的游人。被雨滴惊醒的我,心中美好的感觉随着荷花上滚动的水珠微微颤动,和着水中漾开的涟漪慢慢扩散,一直传得很远很远。
“青山隐隐水迢迢,秋尽江南草未凋。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。”杜牧的一首诗使多少人对二十四桥产生了无尽的遐想。从钓鱼台出来,熏着和风,拂着垂柳,一路过五亭桥、望春楼,终于来到著名的二十四桥。但当我站在二十四桥上时,却不禁有些怅然。
在我所掌握的知识里,二十四桥当是当年分散在扬州城的二十四座桥,它们形态各异,自然地分布着,然而眼前的二十四桥却是一个小小的石桥,有24个台阶,2.4米宽,24个栏杆,24块栏板。很显然是后人穿凿杜牧的诗重建的,已经失去了杜诗中那种质朴自然、浑然天成、清新大气的味道。怅然之余又觉释然,因为不管当年二十四桥在哪里,它都早已经淹没在岁月的风雨中,二十四桥已化作扬州的一个文化符号,现在已不能苛求当年是什么样子、在何处,但毕竟这里存在过二十四桥,眼前这座桥给人提供了一种怀想的由头。
于是我就把眼前的桥当作二十四桥中的一个,站在桥头,一边欣赏着这里的清流碧柳、芰荷画船,看着留影观赏的游客,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着古诗中的诗情画意。慢慢地,周围的一切似乎已经淡去,我站在溶溶的月色中,清澈明净的月光浸泡着一切,二十四桥以不同的姿态卧在水上,碧水若明若暗,树木影影绰绰,桨声欸乃,小舟悠然,忽然一阵箫声如天籁般幽幽传来,令人心驰神飞,不由追着箫声去寻那吹箫的玉人。在月照竹影的绿纱窗前,在月影婆娑的古柳树下,在那月华如练的碧水之上。然而什么也没有,只有空远的箫声依然在弥漫。友人的呼叫声把我拉回现实,他说: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,二十四桥是赏月的最佳处。我想,扬州的三分月至少应分出一分给瘦西湖,不为别的,就为这二十四桥。有机会再来扬州,一定要在秋天的月夜来瘦西湖,来二十四桥边,真正地享受一次扬州的明月。
出了瘦西湖,又去了平山堂。平山堂为欧阳修所建,因站在这里可以对视长江对岸的焦山而得名。遗憾的是,当我从平山堂向长江对岸望去,没有看见那与堂齐平的远山,只看到两座现代化的大楼冲霄而上,据说一座是金融大楼,一座是政府大楼。友人开玩笑说,这两座建筑一个是金钱,一个是权力,不知历来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”的欧阳老先生,当今天面对权钱与自然,会怎么选择?好在这样有碍风景的建筑只有这两个,但愿以后不再出现。古人说,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态。态,犹如火之焰,日之华。有态三分美可增至七分,无态七分美可减至三分。态,其实就是现代人说的气质,既有天生的,自然形成的,更重要的则是后天培养的。我以为,所有的人都是如此,不仅要有态,更要有韵。韵也有气质的成分,但是侧重于情趣,她是性灵的外化,是美的极致。有了情趣,就有了生机,有了魅力。如果说态是静止的,那么韵就是鲜活的。有了韵犹如故事有了情节悬念,声音有了旋律节奏;犹如春雨中开了杏花,飞雪中绽了蜡梅;犹如说话有了抑扬顿挫,声情并茂;犹如流水有了跌宕起伏,波光粼粼;犹如山峰有了云雾缭绕,苍松翠柏,使人兴味昂然,欲罢不能。一个有态的人三分美可增至七分,有了韵就可以增至八九分。走出瘦西湖,我一直在想,倘若把扬州比作一个人,她的态七分有五分在瘦西湖,韵十分有八分在瘦西湖。而态之本在水,韵之味在景。
扬州回来之后,一直在回味扬州为什么会给我这种感觉,刚好读了扬州八怪之一郑燮两首写扬州的诗:其一,画舫乘春破晓烟,满城丝管拂榆钱。千家养女先教曲,十里栽花算种田。雨过隋堤原不湿,风吹红袖欲登仙。词人久已伤头白,酒暖香温倍悄然。其二,廿四桥边草径荒,新开小港透雷塘。画楼隐隐烟霞远,铁板铮铮树木凉。文字岂能传太守,风流原不碍隋皇。量今酌古情何限,愿借东风作小狂。这两首诗都说明了一个文化传承的问题,扬州之所以是扬州,就是因为它这里保留了自己独特的文化。人们去扬州是看风景,更主要的是看风景里外的文化。历史上在扬州留下风流佳话的人,早已烟消云散,只有与之相关的文化是永恒的。这种文化既靠传承也赖创造。我在电视上看到扬州曾经组织1500多名少男少女,在瘦西湖畔弹琴,曾暗暗惊异,一个小小的扬州城居然有这么多学琴的少年,因为在1500名之外,肯定还有更多的人。读了郑板桥的诗,就会觉得扬州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多么的平常。一个养女先教曲,栽花算种田的城市,肯定是一个重视文化的城市,怎么不满城丝竹,四处风景?
南山
二00四年夏于和平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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